草兽

记忆群像

亚历山大闭眼卧在高枕上,仿佛已死多日。很多人进来过又离开,看起来缱绻,无望,表情模糊不清,显得心绪重重;平庸的医者只会茫然地摇头。巴比伦的阳光打到眼睑上,炙热刺眼,亚历山大曾试图挪动他的身体,可是以失败告终。他的眼皮因肌肉的牵扯拉动而抽搐。波斯人永远在窃窃私语,他想。

刺绣的挂毯,涂釉的瓷砖和沉滞的熏香的空气使他感到眩晕和陌生。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因干燥而裂开的唇,示意要水。

很快那人端来了掺酒的水,他深吸一口气,因而咳嗽,仰目是高高的雪松木天花板。幽暗的回廊里仍然亮着闪烁的灯火。凌乱杂碎的脚步声却渐渐远离,仿佛来自异世界。这些天来他把醒着的大部分时间交托给回忆。掺的酒太多了,他皱眉,酒精滑过喉咙,带来一阵刺激的凉意。

他回忆起奥林匹娅斯的房间,曾经于他而言是神秘恐怖的。酒精的气味弥散,隐隐伴有铁锈般的血腥味。他想起她常以兔子作为献给酒神的祭物。他回忆起她的庄重古老的仪式,还有驱虱的咒语,虽然最后她总要动手扪虱。对于那些祭祀和诅咒,他起初是怀着敬畏和好奇的,但现在他只觉得可笑。他也曾跟踪过仕女的酒神节祭祀,因而被迫目睹了一个少女因失足而死。是酒神的癫狂使然吗?即使时隔多年,那姑娘因过度惊吓而凸出的眼白,收缩的瞳孔仍然不断在他眼前浮现,像是来自记忆深处的一个不断重演的噩梦。

夜重新变得冷寂了,又或许他只是因为回忆而发冷。沙哑着声音,他呻吟着侧身,把被子更多地盖到身上来。被单吸了汗,像脱不去的蝉蛸一样紧紧贴着他。守夜的士兵睡着了,隔着暗夜他听见那有规律的呼吸平稳地一起一伏。此刻他也希望自己是贪睡的。永夜太长了。

他回忆起赫菲斯提昂的死。伤病和沉默在房间里弥漫,空气停滞不前,围观者早已逃走多时。他伏在那具冰冷的身体上,面容比枕上憔悴病瘦的人还要难看。尸体动了一动,由于他哭泣的颤抖。消逝。缱绻。独处。沉默。那一晚他只觉血肉模糊的昏天倒地,仿佛死的是他自己。心火早已熄灭。

有泪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到枕上,晕染出一点一点的水渍。不要紧,明天会有人把枕头换走的,他们总乐意这样做。又或许泪渍早就干了,时间总乐意这样做。腓力从不允许他哭泣,因而他从来不哭。又是一滴眼泪滑落,以缅怀如水逝去的岁月。

他回忆起少年时期师从亚里士多德的日子。温和的天空下,云像山岗,远处的山岗也像是云,层层叠叠,以其青色的厚重遮盖住了夏天的炙热。湖水淡蓝,在模糊的远山之间闪耀。草地柔软而厚密,香甜粘稠的日光从树隙间喷涌而出,和着拗口难懂的色雷斯语歌谣。水声潺潺,几乎催人入睡。深雪滋养着葱翠的山谷,零落的绵羊安静地啃食草叶。身后的树林里,浓密的绿荫被风吹起。深居树洞的松鼠已经学会不怕人了,在空地自顾自地跳来跳去。

赫菲斯提昂用手肘压着草叶坐了起来,青涩的汁液把白衬衫染成暗绿色。“亚里士多德说他想解剖一只怀孕的狐狸。”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,共同守住一个秘密。

阴雨的日子他们诵读《伊利亚特》。亚历山大记得那是一本价值不菲的手抄本,每次捧读前他总会先去净手。他们观察星象,也曾质疑过色诺芬的理论。

然后几乎从梦中惊醒似的,他近乎悲哀地意识到,他再也回不去了——那些日子再也不会有了。回忆也好,怀念也好。因为时光流逝,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。

明天再睡吧,他想,然后无比艰难地面向窗外,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。已经是明天了。睡意向他袭来,带着一种沉淀了很深悲哀的平静,他沉沉地睡去。

梦中还是孩童的他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走,缓慢郑重地把脚印一个一个地盖在沙滩上。

除了大海,他清楚地记得过去的一切。是微波粼粼,跳跃着令人眩晕的光斑,还是秋风初起,不见帆影?他永远在想象,因为记忆用厚重斑驳的色彩刷去了关于这部分的大多数内容。现在睡神给予他补偿。

他走进浅水,海水熨贴着他的脚,这么多年来,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感觉是如此自然,感到他和他的过去从未如此贴合。他会花一周时间,闲逛,泡在海水里,看落日余晖,在睡梦中他想。

第一缕阳光照进来,停伫在他饱经沧桑却仍略显稚气的前额上。被刻意压低的抽泣声,来自于第一个进来的马其顿将士。

“他走了!他走了!”值班的守卫爆发出神经质的哭声。那张躺着的、熟悉的、平静的面孔如今只有安详的死寂。

天空的光沉没了,人类的狮倒下了。

亚历山大闭眼卧在高枕上,仿佛已死多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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