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兽

谬境

我顶着人群不满的目光挤进队伍,使劲儿朝栏杆那头的工作人员挥舞着手里皱巴巴的纸片,上面写明了我获得经学校和景区批准作为志愿者协助工作的事宜。这是民国时期一位显赫人物的府上,虽不至于纸醉金迷,养尊处优却恰如其分。

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来。负责游客服务中心的女士很是热心,给我找来一件志愿者马甲和一张地图,“不必太拘谨了,到处走动走动,阻止抽烟的和爬假山的人就好。”一进园就看见两个女孩在船屋上拍照,其中一位几乎整个人都越过了甲板,危险地濒临水面。我赶紧提醒她们注意安全,尽管也许最终并没有——对她们构成实质性的约束。

穿过几个迂回的走廊,是园林式的建筑。镂空雕花的矮墙上挂着盛放的紫藤萝,水波的影子在其间舞动。

在某处我把地图让给了另一位问路的游客。又走过开满木槿花、森林苹果和石榴的树林,经过一条战时挖的防空洞。现在我一个人站在通往四面八方的石径上,游客的喧闹声逐渐远离。

我迷路了,东边与西边的景致并无差异,风吹起形同虚设的红马甲。也许我离出口只有一步之遥,又或者我身处错综复杂的迷宫正中央。我东张西望,却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标了。路过防空洞以后,我就来到这座繁花盛放、喷泉瀑布的花园中。

我索性漫无目的地在花园中漫步着,穿过绣球花廊的花荫,低垂的花帘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碧绿。水声潺潺,我好奇地挑起花帘,探出头去,却意外看见一个悠哉跨坐在假山上的背影。又看见假山脚并不算浅的水流,我猛然记起志愿者的职责。一摸身上红马甲还在,于是心安理得地大声打破静谧:“喂——快从假山上下来,掉到水里怎么办?”

我的工作对象显然被狠狠吓了一跳,险些一跟头栽下去。好在他没真的跌下去,而是轻巧地一跃而下。有些气愤的目光在遇见我的红马甲时又哑然失笑:“是你喊我的么?可真差点把我吓到水里去了。外面可不是又兴起了什么运动吧?”

他站在喷泉边上,手背在身后,挺括的黑色布装朴素又不失优雅。木槿花在他身后静静盛放,瀑布像从未干涸那样涓涓流淌。心中升起一种错觉:这花园倒像活了过来似的。

“我只是执勤的志愿者,”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好心地提醒他,“按照规定你不该爬假山的,再说也实在是太危险了。”

他却噗嗤笑了:“这里的条例也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,无需太拘谨。”

他在花廊尽头冲我招招手,“你对这里的确很陌生,我带你到处走走。”不是疑问句的邀请,倒是陈述句的通告。

“如果你能带我找到出口的话。”我无谓地耸肩,欣然同意。

他抿了抿嘴,不予回答,只是自顾自地在前面走。“总统先生在这里为夫人种了好多法国梧桐,你看。”抬头是朦胧懵懂的翠绿,比记忆中的苍翠深沉要年轻许多。种的理由很浪漫。

脚步变得轻快了。“前面是行政院,”他转过身,“把红马甲脱给我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它的现代特征太鲜明了,融入不了它以前的时代。”

“你是说,志愿者不能和游客一样不受心理束缚地参观。”我几乎听不懂他隐晦的话语,不过鉴于大红色确实太突兀,我照做了。

人流多了,都西装革履地穿得很正式。少年安之若素地穿行其中,绕到大堂正中的大屏风背面:“你会对我的了如指掌感到疑惑吗?你知道我在这里住了很久。”

也许是工作人员的子女,或者总管的远戚。

我更在意的是:“我的值班时间一直到三点半才结束,”一边略带不安地看向不断涌出行政院的人流——三根烟头被踩灭在草地上,燃着火星,“即使便衣也理应阻止逾矩的行为。”

他扬了扬眉:“你无法阻止他们。再无足轻重的历史也如逝水难以改变。”

可我义不容辞地跑出去:“先生,在这里吸烟是被禁止的——”那人目不斜视地大步流星,又聋又瞎般听不见也看不见。我忍不住拦住他,拍打他的肩膀——“这位先生!”

我拍打在坚硬致密的岩石上。我拦住他,可他像碾石机般不可动摇。

不止于他——他们不是走过来,却是一路碾压过来。

我膛目结舌,侧目着人群的远离。

我摊开与往日并无差异的手心,由于刚刚用力的拍打而泛红,“是我死了,还是他们并不活着?”

他把我拉回大厅的屏风后,青花山峦在白瓷上浮动着优美的弧度:“你正令人安心地活着,但他们也坚不可摧地不死,”习以为常惯了般地低头飞快拨动腕上手表的时针,“不过你的时间观,和他们是存在不容忽略的偏差。”

“你是理应知道时间的,”他看向我空空如也的手腕,“尽管你不知所措。”

“现在刚过三点十分——民国十年十月一日三点十分。”

我身处睡梦衍生的谬境,又或者我本身在这里只是一个鲁鱼亥豕之谬。

所以花园会重焕生机,所以池水会潺潺如故。了无踪迹的游客,坍塌粉碎的路标护栏。我所在的时代轰然倒塌,荡然无存。

又无比真实地看见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,听见时间如水侵蚀这个没有破绽的世界,如果历史过于苍白,梦境又何以将其重构?

还是喃喃自语道,“荒诞美丽的梦境。”

“这么说我也是你编造出来的了,”他嘲弄地哈哈大笑起来,“长久地独处使我比你更深切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。”

当着我的面,他灵活地穿梭进于我是城墙一般的人流,手像穿透某种介质般轻而易举地穿过一个壮汉的躯体。那人却毫不受阻地继续前行。“现在你可知道我一直以来是如何生活的了。”他撑在屏风一边苦笑,“我看着人们经过却不能触碰他们,我看着他们犯错却不能改变他们。”

“因为我是时间,” 嘴角抽搐两下,“而时间是一个束手无策的标量哪。”

“你倒是第一个能看见我、我也能与之对话的人。”他叉着腰,长久的独处使他变得健谈,“此前这个世界简直叫我一头雾水。”

然后拉了我就往楼上跑,“二楼是他们工作的地方。”最后我们气喘吁吁地在二楼走廊尽头停下,“第一个房间是总统办公室。”

我忍不住往里张望——大总统的办公室确实开阔又亮堂,不过总统并不在。

一盏绿色小台灯是肃穆的黑色办公室内的唯一彩色。足有一人高的扇形窗外掩映着光影交错的绿色。

他们不会注意我们的,不用到处东张西望像个窃贼。

“以前总统不在的时候,我天天把脚翘在他昂贵的书桌上。”瞧他胡说八道的样子多洋洋得意啊,“他也老照镜子。”

一路走过许多地方,最后回到了最初的花园里。

“这里是复园,”他俯身拾掇一枝百合给我。

“别摘花。”尽管志愿者的工作没有完成,不过我想,他到底更有资格做这里的主人。花瓣微微颤动,白得青涩,花香融化了时空的隔阂。

周围花墙逐渐褪色,墙漆也慢慢剥落了。“三点二十八,”时间说,然后我发觉他的影像在缓缓消逝。

“我身上连一支笔、一张照片也没有,”我懊恼地说,“那以后你怎么记得我呢?”

“别忘了我一直都在,”他从手腕上退下一块表。

我接过表的瞬间周遭瞬息万变,恢复成记忆中的模样。

左手紧握的百合,成了抹了石灰的死物。花瓣竭力打开着,泛黄的末梢无力地打转,只见一道道褶皱从岁月深处长出来,爬上苍白的花容。

从长久的时间河流中曾出现这样一滴,一颗种子被世界唤醒,经时间浇灌,我仿佛能听见一枝嫩芽顶破种皮发出的酥脆声。不过是幻象罢了,现在的她如此颓唐,毫无生机。

只有手心紧攥的表盘,秒针刚好划过镀金的“12”。

三点半整。

然后,又走了两个空拍,才划向数字“1”。

秒针又始终如一地行走着,只是每到一分钟就会多走两个空拍。我暗自揣度这是时间的赠礼,从此我的每一分钟有六十二秒之长。

我飞奔回行政院前——现在我已经轻车熟路。在石狮的底座下,我找回了崭新如初的志愿者红马甲,然后一路跑回去,景物像刚才那样在身后飞速流逝。指针紧贴手背的震颤触及静脉深处,我分明感到时间一直都在。

我把志愿者马甲交还给游客服务中心,走进通向出口的东苑。看不见匆匆人流的花影兀自起舞,慵懒的阳光在墙漆剥落的矮墙上歇脚,水纹上风一点而过。

过去与现在并无鸿沟,天空蓝得如旧,有些河流干涸了,但大海一成不变,有些人死了,其他人接着行走下去。

抛却盈利性质的风水店,抛却喧闹不堪的人群,抛却地图的束缚,这片建筑群确能载得下历史的遗段。

那就留下墙苑的紫藤萝,留下水波的影子在矮墙上的舞动,留下光影交错的绿色,留下时间亘古不变的守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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